十一年苦等,《哪吒》偏不信命

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

哪吒之魔童降世剧照

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,饺子现在可能还在成都做动画外包,偶尔接待几个登门拜访的“骗子”投资方。动画电影于他而言,是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
那是2014年,距离饺子凭借短片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一夜成名已经过去六年了。这部政治隐喻和脑洞齐飞的短片,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,获得了国内外30多个奖项,也获得了多家投资方的青睐。

十一年苦等,《哪吒》偏不信命

被这部作品打动的人中,有一个叫易巧的年轻人。2008年,正在上大学的他第一次看到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时就惊呆了。作者的个人经历更让他难以置信。放弃学了四年的药学专业、辞职在家自学三年动画、一个人独立完成整部短片……当时还叫饺克力的饺子,就这样成了易巧心中神一般的人物。

六年后,易巧成为光线传媒旗下动画公司彩条屋的CEO。这是一家只做动画电影的公司,成立之初,易巧就开始全国各地网罗动画行业的人才。“饺克力”是他想到的第一个名字。只可惜,一个电话打过去,远在成都的饺子却把他当成了众多不靠谱的投资方之一。

十一年苦等,《哪吒》偏不信命

易巧专程飞到成都去找饺子。初次见面,两人聊了聊对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的理解,对未来动画市场的看法,还探讨了下如何做好一部动画电影。“这是个天才。”易巧心下暗喜。年轻,不谈钱,只聊动画,几个回合后,见识过无数“骗子”投资方的饺子也放下了戒心。

“你现在手上还有哪些项目?”聊到兴时,易巧问饺子。得知饺子手上仍有数个外包的活儿,有些甚至已经付了钱,易巧试探性地问道,“能不能把这些钱退回去?我们一起干一票大的。”

几乎没有犹豫,饺子当场答应了。于是,一个三到五年的宏伟蓝图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。差不多半年后,一个巨丑的PPT发到了易巧的邮箱里,这就是如今上映两天,票房破四亿的动画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(以下简称《哪吒》)的初版大纲。

都憋着一口气

PPT很丑,但故事挺有意思。这是易巧看完大纲后的第一感受。“弃医从动画”的饺子蛰伏六年,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。用他的话来说,要是学不出个所以然来就“对不起岳飞的精忠报国、文天祥的舍生取义、秦始皇的扫平六国”。当年25岁的他能憋着一口气做出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,34岁的他憋着一口气,也要写出一个不服输、不认命的哪吒。

易巧又飞了趟成都,饺子以为这次他是来正式敲定合作、开始制作的。没想到刚一见面,易巧就指出了他大纲中的若干问题,从主题结构到人物性格,几乎是全方位的扫射。饺子听完以后就崩溃了,他自己能感觉到这些问题,但一直以为易巧和以前那些投资方一样,看不出来。

“我当然看得出来。”易巧说。于是,两人开始磨剧本,这一磨就是整整两年。目前观众看到的《哪吒》的故事,是第66稿,和最初的故事有50%以上的改动。比如,原著里有哪吒削骨还肉的情节,过于封建,在这个基础上李靖怎么写都很讨厌。饺子和易巧都想为这个故事注入时代精神,于是果断舍弃了这一情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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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后两人重构了哪吒和父母的关系,李靖活泼开朗,爱和孩子一起玩。殷夫人相对内敛,在背后为哪吒牺牲很多。但这样写,总觉得有些奇怪。直到把两人的人设对调,这家人才变得可爱了。爸爸沉稳内敛,明明很爱孩子却不善表达,妈妈乐观开朗,总想着逗孩子开心。这就是个典型的当代中国三口之家,现在的观众看了一定会有共鸣。

在敖丙的设计上,两人也考虑到了当下观众的审美。在最初的剧本里,敖丙的戏份没有那么重,但给他赋予了龙族的使命后,这个人就开始复杂起来了。相比粗线条的哪吒,他的情感更细腻,个性也更纠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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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彩条屋的制片团队除了我一个男的,基本都是女孩儿。第一是因为男生比较难招,第二我们希望多一点女生,因为女性在情感的表达上更细腻。”在易巧看来,现在很多中国动画片里的女性角色不够可爱,这和导演、外包团队里几乎都是男生有关。于是,在团队女生们的帮助下,敖丙最终的人物形象比较俊美,更受女生喜欢,情感也很细腻。

之所以突破性地塑造出敖丙这么一个外形俊美、情感细腻的男性角色,其实也是希望跟哪吒形成一个对比。哪吒已经是那么一个咋咋呼呼的粗犷形象了,再出现一个跟他反差感比较强的角色,一个火,一个冰,会更好看。这样的改编也获得了导演的认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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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同于主角足够现代、足够有网感的人设,电影里的笑点十分复古。和许多80后导演一样,饺子也深受香港喜剧尤其是周星驰的影响。在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里,他设置了一个两人抱作一团喷鼻血的桥段,非常无厘头。易巧很喜欢这个桥段,希望饺子能把这个创意用在《哪吒》里。这就有了《哪吒》里四人抱作一团放屁抢笔的名场面。

人生中改变命运的机会往往只有两三次。幸运的是,饺子都抓住了。因为弃医学动画,他有了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,因为有了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,他获得了光线的青睐,沉寂六年后再次出鞘。在有了好几次认认真真写完剧本,却遭到投资方撤资的经历后,饺子早已心灰意冷。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才华,只怕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。

饺子把积蓄了六年的才气全部献给了《哪吒》。在和饺子相识15年、与他一起创办了可可豆动画的合伙人刘文章看来,《哪吒》完全就是他个人化的作品,“他是学医的,改行需要不认命,打破国人对国产动画电影的成见也需要不认命,正好《哪吒》具备这样的创作条件,所以就不谋而合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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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光线传媒,这家从2014年起就开始布局动画领域的公司,在中途接手了《大圣归来》《大鱼海棠》等作品后,一直在等待一部从出生起就带着光线烙印的顶级动画作品。和《大圣归来》《大鱼海棠》这类筹资艰难、几次难产的先行者相比,《哪吒》从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,也背负着更多的期望。

现在回头来看,2015年10月,在彩条屋成立后的第一次亮相发布会上,除了易巧等少数几个人,没有人认识饺子。当时跟《哪吒》同时公布的还有光线投资的另外21个项目。这其中包括《哪吒》片尾预告的下一部封神作品《姜子牙》,还包括《大圣归来》导演田晓鹏的另外两部作品,比《哪吒》引人注目的作品比比皆是。要做中国的皮克斯,光线传媒CEO王长田在台上意气风发地宣布。

一场战争正式打响。四年过去,战果初显。正如饺子十年前在一篇写自己踏上动画路的自述里说的那样,“战争往往在打响的最初那一刻起,成败就已经见分晓了。在战争的进程中双方都没有退后的余地,只有被时间推攘着向那个注定的结局前进。”

怀胎五年,魔童降世

怀《哪吒》的每一天,饺子都怀疑吒儿能不能顺利出生。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,想做到极致,得付出数百倍的努力。所幸《大圣归来》的成功给了他信心,“以前大家都想的是如何把成本降低,把性价比做高,这样才能勉强回本糊口。但《大圣归来》给行业做了正面示范,认真做好作品,市场会认的。”

理工科出身的饺子,十分理性,情绪波动极小。但在和外包团队多次沟通后,依然得到一堆“乱七八糟的东西”时,他还是免不了生气。因为制作难度较高且预算有限,没有一家特效公司能承包所有的制作,饺子把特效工作分拆给了20多家小团队。这些公司有的擅长做水,有的擅长做云,有的擅长做闪电,还有的擅长做火。不同的公司工作流程不一样,使用的软件也不同,这就给饺子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困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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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重要的是,国内特效行业从业人员素质参差不齐,对艺术的理解也不到位。主创不得不把很多精力放在一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基础问题上,每天都在“救火”。救着救着,饺子自己就火了。每次拍视频给这些团队反馈意见,制片组都要在一旁警惕地盯着,一旦饺子脱口而出了一些难听的话,就马上剪掉,怕传过去外包公司气得不干了。

实在无法达标的镜头,饺子只能亲自动手。有一个特效镜头,饺子让几家公司同时开做,谁先做出来就用谁的当模板。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,几家公司都没摸出来,饺子只好自己上阵做了个demo。“在国外,导演还要调特效,这是难以想象的。”饺子感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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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的动画工业流程太不完善。这是饺子做完《哪吒》后感触最深的一点。“国外这些都有专人负责,特效总监、艺术总监们在这方面的能力应该比导演更强。导演只要提出自己的需求,他们就会帮你去实现。还会一次性地做出好几个效果图让你选。这样的创作才是一种享受。”

鸡飞狗跳的次数多了,饺子难免怀念起当初一个人做《打,打个大西瓜》的时光来。那是完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间,连剧本都不用写,想到哪做到哪,不需要和这1600人沟通拉锯。作为一个二次元死宅,饺子话少且社恐,但为了《哪吒》,他不得不经常在成都和北京之间飞来飞去,每天和无数人沟通消耗。

第一次把控这么大的团队,换了谁都会紧张,但饺子很稳。从头到尾都严格按照商业片的创作规律来,丝毫不乱。在刘文章看来,这就是饺子和其他同行不一样的地方。药学出身的他耐得住寂寞,逻辑严谨且执行力强,每天都按照制片组制定的计划往前推进,工作状态没有太大波动。

“脑洞大的人其实很多,但能把脑洞和创作执行结合得很好的人凤毛麟角。”刘文章说,“他是一个明白人,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,而且非常自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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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算不如天算。尽管饺子已经严格控制流程了,最终因为制作难度的提升和不可预测的情况增多,《哪吒》还是差点延期。今年年初,彩条屋整理了一下整个项目的进度,发现肯定无法赶在7月份上映。易巧急了,赶紧飞到成都,请了一位做过很多动画的制作总监来把脉。这位制作总监看过后,给出一个让他崩溃的答案:绝无可能在8月之前上映。

项目面临延期,易巧当机立断,首先重新规划了制作流程,让它变得更合理;然后紧急让导演再去找一批更靠谱的人来补救;最后在合理的范围内增加预算,找更多的团队加入。

在追加了两次预算,且全部人每天“007”式工作加班加点后,《哪吒》终于在7月5号完片。为了能如期完工,饺子放弃了那个他心心念念一直想做的镜头,即魔丸和灵珠融合时那个“日月交替、斗转星移、宇宙坍缩”的镜头。这几十秒镜头几家公司同时做了五个月,还是没做出来,经费也花完了,最后只能放弃。

本可以不用这么多人的,也不必如此惊险。只是,在国内动画制作体系还远远不够完善的前提下,要想诞生超出行业预期的作品,只能用热血和人力死磕。一支充满激情的队伍,一个冷静果断的统帅,再加上资方的信任和支持,所有超越国内工业水平的惊喜之作,诞生的规律大抵如此。

成名后的饺子依然沉默寡言,冷静而理性。在娱乐资本论矩阵号河豚影视档案采访他的过程中,饺子全程紧抱着沙发上的抱枕,语气缓慢而坚定。说的最长的一段,是和我们讲传统神话里哪吒的故事。“原著里哪吒本身就是太乙真人的弟子转世投胎,到了李靖的三儿子身上。相当于你是一个总经理,然后董事长派了他的儿子到你的公司里打工。这就是李靖和哪吒的关系,和反对父权无关……”

用一口流利的川普,饺子把这个他已经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又讲了一遍。因为接受的采访太多,他已经分不清哪些问题答过,哪些问题没答过了。身为导演,他为这部电影里存在的许多问题感到遗憾,更惊讶于观众对《哪吒》的爱和包容。不管怎样,这场战争算是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。接下来,在做下一部原创作品之前的空档期,他和团队又要开始接外包了,“毕竟做电影已经把钱烧光了,不接商单怎么办呢?”

哪吒和敖丙,饺子和易巧

上映两天,不认命的《哪吒》是这个冷清到如同平日的暑期档的第一把火,能否真正点燃市场,还有待口碑的发酵。不过目前来看,这部影片的上座率和日票房是在节节攀升的。

易巧跟饺子一样憋了很久,他需要这部作品来证明彩条屋当初策划的那条路是对的。对于这部作品因缺乏工业化基础在制作时举步维艰的现状,他非常清醒,“我不觉得1600多人、几十家公司参与的方式是好的,这是不能持续的。”他希望这部作品之后,行业能够形成规范的工业流程和经验积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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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这样,市场上出现像《哪吒》这样的作品才可以成为常态。以后的每个档期,春节、暑假、春秋和国庆都会有这样高质量的动画电影投入市场,“那时才可以说,中国动画电影成熟了。”

易巧至今也不愿意回答对《哪吒》的票房预期,但他笃信未来肯定会出现20亿票房的动画电影。在他的理想中,成熟的动画市场需要有持续的作品输出,还有固定的观影群体,而不是像过去那样,三五年才出现一部。

要谈产业的规模化,现在可能还为时尚早,但经过《哪吒》的试炼,易巧和饺子都获得了长足的进步。对于下一部作品,他们势在必得。

某种意义上,他们就像电影里的哪吒和敖丙。饺子像哪吒一样憋着一口气不认命,易巧和背负着全族期望的敖丙一样,背负着整个光线的期望。没有饺子,彩条屋距离产出20亿票房的动画电影仍然遥不可及;没有易巧,饺子至今仍在成都的公司做外包,默默无闻。

采访快结束时,易巧告诉娱乐资本论矩阵号河豚影视档案,在《大圣归来》的导演田晓鹏的下一部作品《大圣闹天宫》里,确定会有哪吒的出现。他希望光线旗下的动画导演们能互动起来,就像漫威电影里人物互相串场一样。

哪吒跟大圣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呢?那是属于中国动画电影的续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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